Nostalgia

重织 第五章(完)

第五章


灰二篇


剪裁有一个专门的工艺,被称为重织。


通过将一根根丝线编织到原来的布里来修补裂口,这样的修补是不留任何痕迹的。


第二天早上,当灰二醒来时,阿走已经走了。他伸手穿过蒲团,去摸阿走睡过的地方,那里还是热的。


阿走离开的时候一定很痛苦。


出于某种原因,他知道阿走离开之前吻过他。在他朦胧的睡梦中,他记得嘴唇的刺痛和舌尖尝到的咸味。


有时,在重织过程中使用的线是取自衣服上原来的某处料子。灰二最终决定了他该怎么处理阿走的西装。


尽管从技术上来看这件衣服已经完成了,但灰二和阿走都觉得好像还是缺了什么,这件事一直烦着他,他搞不明白为什么。直到那一刻,灰二决定,在西装左侧口袋的内兜里,缝上些什么,用阿走曾经选过的那料子。那也是灰二第一次见到阿走时候买的。


跑步的意义到底是什么?


阿走无法理解为什么跑步对他自己来说如此重要,为什么当他意识到他自己必须放手时,他会感到如此痛苦。当他走进了灰二的商铺,闯进了灰二的生活,要求定做一件西装,他依然在寻找这个问题的答案。


同样的,这也是灰二这些年一直在问自己的问题。


灰二问自己:跑步的意义是什么?


跑步是一个月光照耀下的夜晚,在阿布拉亚庄园外的路上,他带着能为阿走缝制西装的料子回家,一个陌生人跑过去,令人兴奋的感觉。


跑步是一个月光照耀下的夜晚,在他的商店外的街道上,他们生命相撞,他伸手紧紧抓住阿走,把他直直拽进了心里。


跑步是一个月光照耀下的夜晚,阿走紧紧抱着他,温柔地吻他,在他们相拥的短暂时光里,他属于阿走。


跑步是一个在他眼前渐渐成形的梦,他失去的一切,他找到的一切,以最美丽的方式回来的一切。


“你就是我想成为的一切。那天晚上,当你从我眼前跑过,我就在想,你就是我的梦。”


他把红色领带和蓝色领带打包好放在一个盒子里——还有西装,左边的口袋里面用上了那银色的料子,用精致的翡翠绿和宝石蓝丝线绣成的缎布。


跑步是阿走自由意志的表现,是他用自己的力量追求的东西,是地位或金钱无法实现的东西。是阿走自己追逐的唯一。


灰二与阿走的相遇缝合了他们生活中的撕裂和伤口,每一次相遇、谈话和故事都不知不觉地变成一根根丝线缝补着伤口,直到看起来恢复如初,像是一开始就没有被撕裂或破碎过。


没有人可以从阿走那里夺走它,就像阿走是在为他跑步那样。灰二在阿走左口袋里的缝补也是一个象征。每一针,每一线,都织进了他们的故事,在最贴近阿走心脏的地方,他们的故事将留在这里——只要阿走希望——时间,环境都无法改变它,除了他自己,没有人可以定义它。


想到这些,灰二放下盖子,在上面打上了一条漂亮的红白丝带作为点睛——为这对新夫妇和阿走的新生活献上祝福。


这是灰二向他告别的方式。


第二天,灰二前往阿布拉亚庄园去送西装。站在大门口,他毫不意外地发现有很多人搬进搬出,拿着礼物,布置场地。


毕竟,阿布拉亚家族的一个人即将结婚。


“早上好。”灰二转过身来,看到一个看起来大约五十来岁的女人,有着非常熟悉的灰色眼睛,黑头发挽成了一个整齐的发髻。“需要我帮忙吗?”


灰二甚至不需要介绍就知道了她是阿走的母亲。


灰二礼貌地鞠了一躬。


“早上好,”他微笑着说,“我叫清濑灰二。是来这里为藏原走的婚礼送西服的。”


他没有期待能看到阿走,毕竟他们已经告别了,而阿走也知道这一点。但灰二也没想到见到阿走的母亲。不过,他认为他们见一面也不坏。至少他知道他该把衣服交给谁保管。


“啊,阿走说过今天可能会有人送衣服来,”她点了点头说,“他昨晚在西村家里过夜,今早还在那里,不到一小时他就会回来。你愿意在里面等一会儿吗?”


“他没有想我会来,”灰二解释道,“我只是来这里放衣服的。如果可以的话,我想把这个给你。”


“你确定吗?”阿走的母亲瞥了一眼灰二手中的盒子。


“是的,当然,”灰二说,指着他们周围嘈乱的各种活动,“我相信你们都很忙,我留在这里也只是添乱,我只是想确保西装能好好送达。”


“祝贺藏原先生新婚快乐,”灰二继续说,把盒子递给她。“能为他做衣服是我的荣幸。”


“谢谢,”她微笑着说,眼睛温暖,“谢谢你的祝福,和对阿走一直以来的照顾。”


她从灰二那里拿起盒子,看着灰二,灰二知道他在被仔细观察中。


他抬起眼睛,迎接她的目光。


“他经常谈起你,”她温柔地告诉他,“你一定知道,这个安排对他来说很难受,任何人都能看出来。但我看到了他这段期间变了很多。所以我必须感谢你,清濑先生。”


“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......”


“那天晚上见过西村一家后,他坚持要去找你,”她说,“他以前从来没有朋友,也从来不想去任何地方。”


“他现在变了,是好的方面,他成长了许多。”她微笑着补充道。


灰二想知道她知道多少。他想阿走的敏锐的观察力一定是遗传的她。


灰二说:“藏原——先生来做衣服时,他告诉我,他想要一件让他父母都能满意的衣服。”


“他是个好孩子,不是吗?”她说,谈起阿走的时候她眼睛里闪着亲切的光,“难过的是,弄清楚什么适合他就要一些牺牲。他的父亲和我一直认为,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阿走好,但有时,我不确定。也许他不得不放弃更多的东西,而我和他父亲一直没有意识到那是什么。”


“他很幸运,有足够爱他关心他的父母,”灰二轻声说。


“他遇见你更幸运,”阿走的母亲微笑着说,带着歉意但很感激。


灰二从阿布拉亚庄园回到家后,一个人在窗前坐了很长一段时间,盯着商店外面的街道发呆。


第二天,他挂了个牌子,解释因为个人原因,他要暂时休息一下。


灰二关店一周,关闭所有的门和窗,等到他再听不到婚礼的声音,等到他知道那个人已经离开了这个城市,等到他知道他再不能去追那个人,等到他的心明白他彻底让那个人离开了。



二十世纪——六十年后


爱上一个人的原因有很多。而这些原因是什么并不重要。


灰二不知道这一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。也许是阿走第一次路过他的时候,在阿布拉亚庄园外面。也许是阿走第一次走进他的商店要定做西装的时候。也许是在他盯着阿走在商店外的街道上的时候。也许是在吃饭、谈话、有意义的目光和紧张的沉默之间。


他不知道。


他知道的是,即使他在报纸上读到,邻城的漆器商业大获成功——阿走领导的(灰二笑着,他知道阿走会成功的)——即使他得知阿走开始组建了自己的家庭,即使他翻看着阿走和他妻子、孩子和孙子这么多年来的照片,


他的心仍然渴望着阿走。


他们从未联系,就像应该做的那样。他知道的有关阿走的一切,都是从报纸上得知的。哪怕他的心好像被攥紧,他依然为阿走感到高兴,感激着年轻时阿走陪他在一起的短暂时光,这段时光帮助了他俩继续前进,不管后果有多么痛苦。


灰二总是想知道,老裁缝是否有预感他在那天早上就要去世了。没有疾病——在他年老的时候,就在睡梦中平静地离开。


在与阿走相遇之后的六十年里,灰二一直做着裁缝,为更多的客户做了无数套西装,其中一些是慕名从很远的地方来的。但在这之前的三个月里,灰二觉得,也许他最后的时间已经不多了。这并不是说他病了,也不是说他感到了某种疼痛。这只是一种感觉。因此,他不再接待新的预约和客户,宣布了退休。


就在今天早上,灰二有强烈的愿望想去那条河看看——很多,很多年前,他和阿走曾一起走过的那条河,离他的商店有一段距离。


他记得,很多年前,他还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,那个时候独自行走对他来说都是一段艰难的事情。现在他已经八十多岁了,花了几乎当年两倍的时间走到那里,他的速度被老化的骨骼,越来越僵硬的肌肉拖累,还有跛腿。


当他终于到了这条河,他笨拙而费力地在草地上坐下来。汗水从他的脊背上滑下来,但他知道他需要来这里一趟。


他抬头看着明亮的蓝天,觉得这和阿走来到这里的那天一样美丽。


“看这个,”灰二低声说,“多么美丽的一天啊。”


他深吸了一口气,发现自己真的好累。


他想知道阿走是否还珍藏着他的西服。一想到阿走有可能穿着他为他做的衣服来参加他的葬礼,他短暂地被自己逗乐了,笑了出来。


跑步的意义到底是什么?


一阵风吹来,树木和草沙沙作响,吹动了灰二的头发。


灰二闭上眼睛,他开始感到自己生命在消逝,他对上天低语许下愿望,许愿神佛能再给他一个机会,让他再一次见到阿走。


灰二答应自己,如果下一次相遇,他会变成一个更自私的人。


下次相遇的话,他再也不会放走阿走。


跑步的意义到底是什么?


答案一直都是——你。


二十一世纪——现在


再一次。


“站住——”


一名年轻男子从清濑身边呼啸而过,快的如一阵强劲的疾风,眩目的如天上划过的流星,清濑听到他的心砰砰直跳,他转头看向那名年轻男子,确定他曾经见过这个人。


一名身上围着便利店围裙,手里拿着扫帚的男子气喘吁吁地追过来,喊着,


“帮我抓住他——”


自行车。


清濑从泥水匠手中抢过自行车把手、据为己有。澡堂的毛巾从他脖子上滑下来,被忘在路边。


“站住——小偷——”


清濑踩着踏板,努力缩短和前面那个熠熠发光,如流星般闪耀的人的距离。他的右侧膝盖微微刺痛,他加快了踩踏的速度,但是他毫不担心,只要不久,他的膝盖就会恢复,六个月后,他又能和年轻的跑者一起竞速。


【“下辈子,我想和你一起跑步。”


“在我下辈子毁了我的腿之前,我会找到你,然后我们一起跑。”


“你认为你下辈子还会伤到你的腿吗?”


“我知道我会的,如果我还像现在这样的话。”


“如果我像现在这样,很难说服我加入你和你一起跑。” 


“我可不是无缘无故地被叫做恶鬼的。”


“人们真的那样叫你?”】



“你喜欢跑步吗?”


“嘿——”灰二喊着,“你喜欢跑步吗?”


男子看向他,冲着清濑摆出一种既困惑又愤怒的表情。


“你喜欢跑步吗?”他重复道,这次声音更大了,灰二心头涌现一阵悸动。


“嗯?”那名男子骤然止住脚步,当灰二转头看他时,他知道这就是他一直在等待的人——命中注定。


“别突然停下来啊,再跑一会儿吧。”


灰二转头看向他,语调上扬,“我们聊一下吧。”


灰二把一些硬币投到街道两旁的一个自动售货机里,一罐绿茶滚落下来,他把它递给那人。


“为什么要偷东西?”灰二问道。


那人看了看绿茶,把目光移开,离他走了一步,准备开溜。


但灰二不会让他走。他不能,也永远不会。


他把手搭在陌生人的肩上,牢牢地把他固定在了原地。


“我不会告诉警察的,我保证。”灰二发誓,“我就想知道你是什么人。”这个年轻的陌生人警惕地看着他。


“我是宽政大学文学院四年级的清濑灰二。你呢?”


年轻人叹了一口气。


“藏原走。”


藏原——


“阿走。”


灰二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以前见过这个人,他的眼睛掠过这个人的五官,阿走的脸即使在黑暗中也很明亮,就好像他面对着他。


也许就是这样。


即使是在一个世纪之后,这张脸仍然是那么熟悉,令人晕眩。


就像一个低语的小小的愿望成了真。


也许就是这样吧。


灰二微笑着,“很高兴见到你。”


为一个人沦陷有很多原因。


“那天晚上,当你从我眼前跑过,我就在想,你就是我的梦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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